夏河晨起见积雪满山

【牧藤/ALL】恋战 10(补档)

—10—


国中时代养成的习惯就如同那时候走进心里的人一样一生难以戒除。譬如三井寿在极北的青森待了五年,回国后仍喜欢隔两三天就到离他那间旧宅不远的巷口小杂货铺买劣质香烟,一路上心不在焉,把十分钟远近晃成半个小时。


那天的天光很好,飞鸟不来,云和树都静止在青空里。三井叼着烟,就着铺子里不知年月的梨木小案上一盏沉水香点燃,离家太久,忘了这烟的厉害,第一口呛得眼泪都下来了。


阿婆走来托起他的下巴仔细打量,“又添了新伤了,这孩子,看把你野的。”说着反手照头就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三井也不躲,笑得没心没肺,“阿婆,这桌子该不会比我年纪都大,多丑啊,换一把。”


阿婆在他脑门上点了一记,“孩子爹留下的,你倒给我换个试试。”三井揉了揉额头,恍惚想起这阿婆丈夫去得早,仿佛大约也没有过孩子,忽然就有点鼻酸。


这世界,无论某个人还在不在,都是一样温暖,多好。


对街转角有引擎声渐息,停来一辆雪漠,十年前的旧款式,却也不是这等偏僻小巷里常见的。司机走下来,遥向这边隐晦地打个立正,微微颔首致意。三井不肯轻动,却在一侧目间敛去所有荒唐散漫,形容忽地秀颀笔挺,和方才东倒西歪的街头少年全然两样。


司机拉开后座车门,门内隐约端坐着一位老者。安西光义接任校长之职后,发已全白,心疾更沉,故而深居简出,连昔年桃李也难得一见。门开了,老人却不下车,两边僵持半晌,终还是三井走过去坐进车里。门阖,司机兀自在车外警戒,给两人留下车内低仄的方寸之地。


远方的街道在车窗上空寂成深茶色,反光里隐约是安西静止的侧影如旧照,三井倚窗望了一会,低头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瞥见三井腕上的旧伤,安西说,“那样的疤痕我身上也有一处,一到雨季比伤的时候还疼。”


三井抬头,安西并没有在看他,以各种暗语和加密过的数字序列通信好几年,等到可以说话,又已经无话可说,“你为了骗他,先骗了我。”五年前忽然调我去北方,以线人身份协助国际刑警荡平自由圣战青森支线,好让铁男误会我枪击前部长畏罪潜逃,然后自投你的天罗地网。


 “那不过是无数谎言中的一个。”安西似乎笑了笑,心疾者浮肿的手掌落在三井腕上,突如其来的陌生,还有,久违的温暖,“必须由我来替你做这个决定,你一直都是一个心不够狠的孩子。”


身上已死的伤口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三井挣开了。转眸直视着冰样的镜片背后冰样宁静的那双眼睛,“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什么ANSIR之梦,或神奈川之梦,我只是相信你,我会为你相信的一切拼命,从国中就是如此,可是你不信我,从来没信过。”


安西沉默,忽然叹了一声说,“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


“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三井唇边浮起一抹荒芜的笑容。


不知是不是幻觉,安西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言语倒还依然,“因为自私而不能放任一个不归人把你从身边带走的长者的心,就这么不可原谅么。”


三井无言以对,推门下车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身为ANSIR校长的您,是以何种立场和一个已经弃用投敌的人说这种话的呢?”关上车门,一口气跑出去好远,头也不回。


长者唤他名字的声音在身后远去,也许只是幻听,停步时只有深巷里风声掠过耳畔,三井扶着膝盖静待呼吸平复,然后站直身子,向不知名的虚空里说,“别躲了,出来吧。”


无人应答。几乎以为那是错觉的时候,风停住,身后有人轻咳,那一刹那转身回首抬腕举枪如疾风拂柳。可是,对方比他还快,不过不是枪,而是数字相机,一声蓄能的低鸣,闪光灯划破小巷的暗淡,定格了三井那回眸一顾的惊诧莫名。


看清的时候,相机的主人正平淡里山高水深地朝他笑,“自由圣战的新任区域首领和反恐同盟的神奈川总指挥车中私会,你说能不能上头条呢,学长。”


“取决于你的消息能不能比子弹还快。”三井一拨枪栓子弹上膛,瞄准的是对方手中的相机。那人敛去笑意,向后退开三步,子弹出膛一瞬闪身躲过,跃上左边矮墙,一个起落不见人影。


像檐下的青草一样生长在这里,方圆十里的巷子难不倒三井,适合打架的可以躲藏的地方,他都一清二楚,不必越墙,抄了一条只容得一人的小道往尽头奔去。


水户洋平。这个说不上认识的人,重见若不是在这小巷里,应该会忘记他。三井想。


  大学一年级辍学在街头斗殴被组织看中,最初的职责是每周四深夜去集会地望风,不再有列车入站的月台,无法施工的残破楼层,选址都极远极荒凉。

  那时自由圣战的正规军信念纯如法纪严谨,三井所在的后备者中间却弥漫着无尽的派别纷争,记忆里总是一身不知谁的血回到巷里,窝在无人的老屋中静待天亮。

  忘了何时开始的,巷口总有一位少年倚在矮墙下等他,又或许并没等谁,只低头兀自玩味阿婆铺子里的廉价烟,听见他来,不由分说抬手拦下,也没什么深意,不过一盏打火机点亮在手中,在凌晨四点的黑暗里,一直送他到巷尾。


  久之会借他的火,一尝那烟的霸气,那个人从不搭讪,只镇定看他。是初入江湖不谙风雨的岁月吧。只凭那一点微光,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隔年伤愈还见过一次。是三井旁若无人任铁男揽在肩头一步一步走过集会者或鄙夷或憎恨的视线,暗哑人群中恍惚瞥见那人看不清的容颜共烟火阑珊,一转眼灭了。铁男问看见谁了,他索性回过头来一笑,只当没这么个人。


  后来不经意,在新闻画面中知悉他叫水户洋平,两国边界烽烟里为数不多生还的战地记者,挂着相机出生入死比扛枪的还从容,不当兵可惜了。是三井寿对水户洋平最后的印象。


  无数过去和现在叠合在曲折的空间里,经年无人问津的小巷如一夕长梦,并没有三井想象中那样了如指掌,铅灰围墙总在记忆空白处宛然一转而去,尽头总是水户洋平一闪而过的身影,许是过于游刃有余,竟又退回来倾身一记快门,相机闪光的一霎被三井一枪击落。


  洋平哎呀一声俯下|身,三井的枪未入鞘,跑过去枪口直抵他额上,“新闻系难道没人教过沉默是金。”心下有点小郁闷,枪法至于这么菜,居然伤到他。


  抬头时晴如四月天,洋平顺手抛起相机的记忆卡向空中,又扬手稳稳接住,“信息系不是也没教过学长兵不厌诈。”


  三井飞起一记横踢向洋平臂上,记忆卡半空里划开一道弧,三井扬手瞄准扣动扳机,洋平一拳虚晃在他眉间,他分心刹那手腕被扣住磕在身后墙上,枪应声而落。


  如此这般,从近战炫技到街头混混式扭打,彼此都未尽全力,所以无赖得难分高下,枪和记忆卡也无人拾起,最后被推搡到角落里再无心还手的洋平向三井耳畔,彼此喘息凌乱里低声呓语,“学长,想不想看铁男的遗言?”


  记者的单身公寓就像一间袖珍通讯社,从玄关开始无处落脚,地板是落叶样堆积的往刊和旧稿,墙壁写满随手记下的线索人名时间号码,唯一的居家用品写字桌和单人床有如孤岛。


  三井踩在一则去年三月樱花祭的图片新闻上举目四望,对洋平能否在一片狼藉里找到他所说的那卷拍到铁男真正遗言的胶片半信半疑,“为什么会认为最初公布的遗言是假?”


  “边界战火频仍,国防部想全权控制国家情报网,向国安部发难应该是预谋已久。”洋平一派乱中取静半跪在屋子中间,三两下把报纸和记录册条分缕析规整到墙边,扬头问三井,“铁男的死是被利用的。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尽,学长有线索吗?”


  三井俯身拾起脚边看上去完全不能藏匿任何秘密的书册递上,“回国之后我去白石川狱看他,说会替他洗清罪名。”


  洋平把书册接在手里,目不转睛望那人,不愧ANSIR第一Agent,低眸浅语不露半分端倪。洋平并不相信这名为三井寿的伪像,不知为何,总是认为这躯壳下一秒会被什么一举击溃。他从书册中抽出一本,“找到了。”半敞的窗边风吹开册页。


  三井在页间拾起半寸见方的胶片,举起来对灯观望,狱中通用的日记本只在头一页写过一句话,五年都没什么长进,字迹依然旁逸斜出,不过这一次,一句话里每个字都写对了。掩埋在初到青森那场大雪里的,属于那个人的过往时光都回到身边,曾对他说的话哪一句真假,终于再不必分清。


  因为最后那个人说,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不怪你。


  三井深吸一口气在床边地上坐下,想起阿婆铺子里买的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洋平坐在他身侧,打火机点亮,递来,就像多年前那巷口那微光,燃在他指间忽明忽暗。


  这几年腕上的伤不定时发作,此刻竟抖得什么都拿不稳,烟未吸一口已燃尽一半,洋平看不过,夺过来按在地板上熄了,双手去握他的手,且望定他,“学长。相信我吗?”


  三井垂眸不答。洋平抚上那人清瘦的颊,极轻极缓,俯过去,在他耳畔轻声说,“有一种方法,比烟疗效好,且无后遗症。”那人没看他,亦没反对,他于是在他唇上印下了浅尝辄止的一吻,并没给他多少时间清醒,另一个更深更悠长的吻覆上来。之后的一切,非疗救的借口所能推诿。


  那夜无声淌过如长河静息于深雪,一身不曾言说的伤都交予那个人,无法抗拒,也并未欢娱。天色将明的梦里,忆起在白石川狱最后见铁男那个早晨。


  你教我的那两句德文诗,有一句总是记不起。


  什么诗?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于是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边写边念: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那人把他的手捧在手里。


  说。这样,就不会忘了。